“怎么?”“是柳老爷……?”“还是渭门庄……”一个个脑袋鸡啄米似迫不及待凑过来,“噗”一下,倒把桂枝别出去,得跌个屁股蹲儿。也好,不近不远,还能听个明白。据瑜白最新消息,是那些散出去的采访使一个个都回京来,送上呈报呢,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四海承平的,却有人存了心思,偷偷告恶状,说忠文公老父在乡强凶霸道,孀妇别嫁有违贞节,家门折辱德行亏损,要皇帝收了曾赐下的牌坊匾额,或许连谥号一并追回哩。“忠文公的女儿,不是还在宫里做娘娘?”只有在这种时候,不安分的眼光各个都来找桂枝,“他老父恐怕也得六七十高龄,能闹些什么让人这样揭出来当笑话?”
桂枝起身,没有再听下去。左不过就是倚仗儿子身后哀荣要挟附近官吏孝敬,大办身后事影响民生云云。皇帝不过才去辟雍冷落了孙美人月余,就有人这般急不可耐,可见基业倾颓何其容易,人走茶凉父亲所言不虚。但凡孙家养了个儿子,或是孙美人得宠有孕,也不至于任人磋磨……至此,好似所有一切都不可靠了。桂枝难免又开始失眠。父亲要自己争气,难道自己做奴婢的还争得过孙美人争得过忠文公么?什么门楣荣耀,不过镜花水月拿来互相攻讦的软肋,不稳固,统统不稳固!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她忽而披衣出门来,跳脚要看看东面的泽远堂。似乎落在那片瓦当上的月亮也光滑敏捷,格外与众不同……她如今已经不嫉妒那个与自己一般无二却得道飞升的小丫鬟了。她甚至生出些敬佩。昨儿荣王就采访使诸事往辟雍奏事,陇安县主受皇帝所邀一同赴了家宴。瑜白方才所说管中窥豹之言,不过就是随行听来直言片语罢了。桂枝曾经远远路过辟雍,但见彼处流光溢彩,似仙人所居;入宫后姑姑教导,也说辟雍学宫前朝旧址,与后起的国子监不同,乃临水起殿,用琉璃砌墙、金砖铺地,无梁无柱,四面风徐怅然,似登仙境。桂枝自从听闻便心向往之,虽明明晓得娘娘们尚且无福,自己此生更是无缘。可陇安县主呢,去年明明是与她一般无二的小丫鬟而已,今日登临宝地、与皇帝同席,回府所见居然愈发不喜打扮,盘发作髻不着簪、窄袖蹬靴无绣样,活像刚寻常上街回来。湛紫偷偷讲,那是因为县主现在觉得奇怪:“你们不觉得吗?想一想坐在大殿上,皇帝满头簪花,还涂脂抹粉的……”话音未落,曾经菜畦里同辈得乐翻了天,“所以说,突然觉得这饰物俗气又突兀——当然也怕不小心跌坏了可宝贵呢!不如好好收起来——你们瞧,还赏我一支金钗!说是插自己头上光觉重,插别人头上才看得见才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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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至此才看清了县主用意。为防步忠文公家人后尘,亲上明堂原来才是明智之举。虽然几个时辰之前或许是困得狠了,她自己也曾说过胡话:“可她毕竟不是皇帝呀!”这么给大家笑话,又使有些人记起她的出身,将她当了宫中奸细来提防。湛紫打圆场,将她锤了又骂:“你说话现在也像文雀姐姐!我该引荐你去县主跟前——县主最近可想她姐姐二哥总是说了没完没了呢!”
桂枝也想家了。
没有和佩江专门说过,反正也没有要事在身。次日一早她揣了攒了许久的月钱摸出门去,有一会儿认不得路,还得门前亲事好心指引。买只肥鸭,再宰只鹅。桂枝入宫前没有上过市集,就这样也看出牲畜价格不实,掏荷包时吓得铜钱都在手头抖三抖,还得假充熟客讨价还价。“一瞧你就不懂!”那农妇不知怎得立时把她拆穿,“这条街你走到头都是这么个价,上了东西市得再翻两番!去年?嗐!说什么去年!年岁不同了!那千觞楼关了门胡商们就不爱来,做了生意拍屁股就走……怎么着就和我们没着关系了?京市令赚不着钱!京兆府老爷们又这个要查那个要抓,别说我们宰杀卖肉菜的,那挑担自个卖菜的也得去捐钱上了证才准片地,搞不好隔天有客吃了坏肚子,又得抓进去几十年关起!冒风险哇!赔本哇!我照上月价才多喊那么两成!够厚道啦!你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小姐的金贵,不晓得寻常日子哭哇!”
你且看看她这一脸尚未养好的痤疮说话呢?也不能十指无茧腹部微隆就说奴婢逍遥似小姐,四体不勤躺吃神仙饭吧!桂枝只觉臊得慌,哪里还好还价,匆匆忙忙就要回家去,说说心头得意……或者惶恐呢?近了近了,过了五六家肉铺,穿了七八条小巷,路过那些关张的赌馆和酒场,自家砖砌小院赫然眼前,高不成低不就恰与此时的自己相称。所以说要真是自己的家便好了。桂枝到此感慨万千。作为亲生的女儿,而非过继的表侄女,自己就有资格在门前种满鲜花,再把院里的柱子也漆成红色,和皇宫里一样。这样同样在宫中做奉宸卫备身的兄长回家来,也会夸她机灵会来事吧……怎么越想越忍不住要哭呢。明明前儿个去贺户曹家替县主探望王姨娘时,她曾言辞笃定一口回绝自己也是被“卖掉了的女儿”……不,她比那个要幸福。你就看表婶、不,母亲前来应门时,看见她手中硬货那满当当的笑意,其后饭桌上父亲也不再老调重弹,又抓着她被送出皇宫一事大叹其气。皇宫的福气么,毕竟可遇不可求,不上不下的小老百姓有自己的烦心事。东家说好几道的采访使都发现粮仓陈粮腐朽有官吏中饱私囊,难保接下来官家接济或另出青苗法一类昏招,祸及长安谁都逃不掉。西家也传还有东北几家卫府名册有失,被采访使呈报朝廷,有做老爷的趁机提出府兵之制不可靠,改革之法更是众说纷纭,什么全民皆兵什么兵家自备粮草什么京中统一调配,父母为仍旧奉宸卫备身近来升职有望的儿子担忧,一顿只舍得做个鸭腿的晚饭食欲全无。桂枝从旁看着几度欲言又止,如何能不心疼呢。“丫头,王府的假好不好讨,能不能明儿你再留一晚。”母亲看出她好意,当下也和善了眉目,说起话难得好声好气,“瞧在王府累得,怎么给好好的姑娘脸上整成这样,明儿你三叔来了可怎么好——正好让他领你去瞧瞧,免得主子看了嫌烦心!”
爹爹要来?桂枝一双眼睛腾地就亮了。明面上顺从还是道句“三叔”,夜里想着爹,却还是要一夜无眠。家里的鸡叫得晚,门外母亲叮嘱了父亲让她难得偷个眠。桂枝几乎趁着朝阳才把眼睛这么一阖上,再睁眼亲爹就在榻前坐着,要喊“三叔”的嘴哆嗦了,得向上挤出泪花而来。爹爹在老家,进京一趟不容易。还是前次说过给族里重建祠堂的事儿,难得才能名正言顺来问表兄拿钱。可是昨夜饭桌上,好像表叔一家自己都左支右绌,说好的大头只怕没那么容易一次给齐……爹爹摇摇手,桂枝的担忧就不必真说出口:哪里是不容易,根本一分钱也不曾讨到。原来人朝廷的户部尚书刚遭采访使揭发,说在故土大兴土木修建祠堂,引皇帝陛下雷霆震怒一撸到底——在此关头,小老百姓哪还敢说什么祠堂啊祖宗啊的,就算表叔这是道听途说,也足够讳莫如深避之不及了。采访使,又是这群采访使!前儿个干嘛不追着湛紫请顿饭问清楚,那群天杀的采访使还找了些什么祸端来?可说实话就算她第一时间得知了,家中能力有限,又能未雨绸缪些什么呢……寻常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看天吃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凑活凑活过下去的么……爹爹这般叹着气劝她。“所以最初说修建祠堂的功劳没了,姑姑就不能入土为安,那个杀人犯也能继续逍遥法外没人再去管了?”桂枝不同意,要光耀门楣给爹爹和姑姑撑腰,如今她长大了自己也可以!她和瑜白可是莫逆之交,瑜白和曹文雀是共患难的同僚;不止曹姐姐,还有湛紫,也够她跟陇安县主说上话……嘴上喊着“我要、三叔哄我睡。”私下悄悄将几月月钱塞给爹爹怀里。或许改日自己亲哥也做得了奉宸卫,趁这卫府重整的机会,大不了和秦将军去南下杀倭寇,怎么就不能让爹娘停止了腰杆?
小主,
午后再醒来,遍寻不到爹爹,望着床头一捧分文未动的铜板,桂枝半晌却再说不出大话。外面的太阳……何以如此耀眼,谁还敢再枕上偷欢?鞋袜一穿,转眼人就跑回王府去,迎面婢子庶仆各个传话说佩江紧急要找。才要大干一番的心沉到谷底,偷跑一日多,难道这就是自绝后路?可等冲进清辉院,等在此地的主人原来正是她有意投效的陇安县主。
而她居然当面说了“不”。
“你、要不要、和我进宫去,也好看看你的、旧主。”
李木棠这话问得自己都没底气,接着又道歉,说桂枝有所介怀理所应当,让她就当没听过这等无理诉求。如此看来,这位陇安县主一早把她前尘旧事摸得透彻,知道她初入宫廷曾经在当初的孟采女身边当值,也晓得她曾受人污蔑偷盗而孟采女不置一词,更清楚皇贵妃在依律处罚她之后查明真相,为表歉意才改派她来荣王府求个平安。可有一点,县主错了。她不恨孟采女置身事外,她只是可怜。那样一个大事没有主意,小事囫囵含混,出身边陲之地的女子,作为白州刺史的千金,本可以平淡富贵过一辈子;却因父辈有功,北上千里,进宫没多久就悬了回梁折了大半条命,而今据说还升做宝林,却又受人觊觎——怎么,打量她看不出县主这是在鼓动她做细作,让她回故主身前套话的么?
桂枝直言戳穿,李木棠立刻就羞红双颊,嘴上不死心还道:“我是知道你、报信救了文雀姐姐和我侄儿,我晓得你热心重感情……也不是要怎么对不起孟宝林——我没理由呀!也是为孟宝林……她父亲白州刺史曾经说遇刺,后来又上书还有这回采访使那个监察侍御史也都说一切误会一切太平陛下有疑问,我们不是不放心……”这就可以打住了。桂枝无意涉足他们达官显贵各样勾心斗角,宁可为王姨娘再往京兆府州狱走一遭去看看邹福,又往大理寺狱替县主陪陪探亲的徐弥湘。邹福辱骂县主固然是他本性乖戾欲求不满;徐弥湘作为县主知交故友闻听来意同样面露难色,或许就是和桂枝有些心照不宣的念头了。
说来两人确乎在宫中见过面,桂枝记性好,弥湘平日里忙,但毕竟也都是差不多年岁的姑娘,置身在至亲遭难、身陷囹圄这般孤立无援的地界,相互照应多聊两句,闲话不约而同就指向共同认识的那人。桂枝想她该开心些,毕竟父亲伯父改判免了流刑,虽在狱中受苦,到底儿女近在京城个十天半月还能有个照应。弥湘苦笑点头,却说这不知是否幸事。自采访使回京各自具表,朝中尔虞我诈之风日渐盛行。她姑父曾为御史中丞,能吐出的实话太多,使多方留恨忌惮,这人就不敢再离开大理寺。陇安县主固然因势利导,可煽风点火之人,她是否也位列其中?“你们长久没见吧。”桂枝问,“连我都……我不在泽远堂伺候,有些时候也说不明白。但是、这话我不该说,你就当没听过,也忘了吧。”
但是县主对面羞红双颊之时,五官却不曾一并退化成手足无措的十四岁丫头,甚至那一双杏仁眼,灼灼仍不肯放松。她还想另寻善法,还在琢磨力挽狂澜,就好像一匹永远不敢停下的千里马,即便已奔跑到濒死的边缘。徐弥湘说所以她需要曹文雀,或者随便谁当空一盆冷水,能让她心甘情愿做回所谓“四无丫头”。作为密友,弥湘乐得来开这个头:“她拒绝了……”桂枝其后回禀,“她说,邀请她去康旺饭庄做大厨的是老板李木棠,不是她的朋友李木棠。再者,她就喜欢御膳房,即使在那里受罪。”
陇安县主李木棠在床帐里翘腿躲着满地乱跑一只雪白狗儿,没有接茬,不知听见没有。湛紫在一旁看热闹,桂枝上前去将柳闻才送来的狗儿抱起,低头想想,还敢开口讨要:“如果县主这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开恩、赏给奴婢。奴婢有个妹妹喜欢一条狗,却被姑父、被个凶手踩死了……”
“你等等!”县主闻言就从床上一跃而下,当然是被凝碧不动声色即使搀住了的,就这样还伤了点膝盖,呼痛间散了鬓发、又碰坏了左手手串上几朵茉莉花,“你有些话想说。”她忍痛来叫桂枝,声音都发不全乎,跳出舌尖急得活像烫嘴,“你说。是不是连你也看出来,看出来晋郎……干脆自暴自弃还替我写信回骂姐姐,说什么让我放手去应付来求情的,把事儿彻底办砸!皇帝犹嫌不足呢可这水越来越浑事越来越乱……”
眼瞧着县主这就要急哭。置身事外一个桂枝冷冷却问:“可这和奴婢有什么干系?”湛紫忙来拉她,倒是李木棠,刹那间冷静,回头来看似是想到什么,心惊嘴硬好像又绝不肯承认似的。而桂枝又为什么要继续说下去?为了弥湘的嘱托,为了爹爹的失落,为了父亲的担忧,还是为她买肉多花出去那二两五钱银子?
“奴婢就是不明白。看县主和殿下急急慌慌,或许也乐在其中吧——可是这所有的勾心斗角,和奴婢有什么干系,给奴婢见到的人,也只有平添烦恼而已。朝廷一天到晚都为这个采访使状告这个大臣,那个采访使嫉妒那位大人——这些事情争吵不休闹得鸡飞狗跳吗?让县主这么烦恼,为了什么呢?大人物相互折腾,倒是饭桌上,大家伙除了担心自个,倒看了笑话了——简直像是斗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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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这么说了:不加修饰,一阵见血,使陇安县主大惊失色,慌忙狡辩:“你怎么能、至少我……当然是为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我师傅!”她忽而尖叫,“我师傅还、我也出了钱出了力你是不是没有见到!落香庵买回来给姨娘那样的妇人一个去处一个养活自己的法子可以洗衣可以织布可以种菜还教人读书!你明明帮我给姨娘带过话你知道姨娘她们真正也喜欢!即便、即便自个徒弟说何家伯父私自在乡里配冥婚……但是他也出了好多心血!许多事情就这样,张公子最初就说,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到了这地步,不就得自求多福,互相平衡,找那个法子办实事吗……这是随波逐流,进来就知道、就知道多无可奈何……”
终于是蹲下身,她要为她终于理解了的晋郎的难处,好好哭一哭;为自己终于背弃了的自己,也好好哭一哭。湛紫抱住她,被桂枝直言肯谏吓得也得掉眼泪。剩桂枝和凝碧面面相觑,真正诸般不易的人反而没有什么痛哭流涕的兴头。眼泪咸湿,会使满面未愈疮口作痛。何况为主家挣扎、伪装,她更加意兴阑珊了。在其位谋其政,现在她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想为家里争口气难免异想天开。改天换她当陇安县主,或许滥用权柄自以为是远比李木棠更胜呢!是啊,道理人说的没错,天生就没有圣人,世间从不是非黑即白。桂枝自己都不以为自己算什么好人,还对难得出头的前辈挑挑拣拣嫉妒个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