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夏天过去得那样缓慢,热气长久在长安平原聚集盘旋。拢共没几场雨也攒在一处,潮湿闷热捏成蒸汽一般无孔不入。桂枝养好了皇贵妃赏的十记手板,不间断又起了疮痘。一片红一片脓,不仅长在女孩子最要紧的脸上,甚至耳根前胸后腰到处烈火燎原一般,抓又不能,搅得人挖心挠肺苦痛不堪。桂枝偷偷也去问过给县主拿药的大夫,人初次还认认真真千叮咛后嘱咐;再来伸手一把脉,摇头骂骂咧咧就走。说她们荣王府都是一个做派!好赖不听,一味自我作贱——还请什么大夫!
“不说长的,就昨儿,你睡了几个时辰?真老实把眼睛阖上过没有?肾阴不足,早跟你说了要养气藏精,不吃好,不睡觉,神仙来也也难救!”
可这哪里又怪得了桂枝呢?神思忧惧是在皇宫里坐下的毛病;而今贬谪来了荣王府,那更是不可能懒散将就了。人本信不过皇贵妃赏的宫女,盼不得桂枝和那五六同僚一样,赏点银子赶出府去。家在长安,家族期盼这样的理由只能说服段孺人一次。桂枝还真敢骗吃骗喝睡个日上三竿不成?实话讲打从进了清辉院做了近身婢,管事儿叫佩江的那位一双眼睛简直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汗水花了眉毛、口渴舔了嘴唇、偷偷踮个脚尖——鸡毛蒜皮都值得拿来大书特书,耳提面命从早到晚,后来干脆不给她派活。光站在稍间捧个茶当个摆设吧,那日刘家新妇来找孺人说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就嫌她站在近处听到了:得,这回主子房里也不让进了;半外派在厨房,干脆专职烧开水吧,空隙就去窖里切冰。极热极寒来回炼着,桂枝生了回病。不敢太过张扬,躲起来悄悄咳嗽打喷嚏,就是一个红鼻头无从掩饰,送冰添茶时给小郡主看了去。那新丰郡主杨华未满六岁,乖巧敏感是个不爱闹腾的性子。自从段孺人教她读书识字,一张小脸蛋更常常冷淡着,出神也不知净想些什么。桂枝后来听同僚说,为自己郡主竟跑动了三次。第一次去问管事的佩江:“那是从前院子里的姐姐,如今怎么在院子外做粗活呢?”第二次去求自己养娘:“我晓得佩江姑姑说的那些道理,可也不能以此为由头去欺负人家。那姐姐脸色不好生了病,让她回来歇歇吧。”第三次才是最后直接来拉扯桂枝:“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对不对?我得叫你姐姐呢!我记得之前母亲教我喝茶,茶水是你泡的,没有母亲泡的那么烫嘴,你再泡给我好不好?”
怎能让桂枝不感激涕零,将她视作了至亲呢。
小郡主少年老成,但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桂枝悖逆段孺人那套礼法规矩,偷偷给她折花,带她玩影子,轻轻松松就换了小丫头清泉一般的笑脸儿,当晚风热之症她就几乎好了个全。第二日虽说又被支回厨房帮工吧,却反让她撞到机会。小郡主念起奶奶曾做的凉面鱼儿,难得捡起孩童耍无赖的本性,谁来都说味儿不对,闹得清辉院上下束手无策,段孺人发了老大的难。桂枝一个仅老家时烧过几回火搓过几回面的,不死心一刻苦就是一整晚,初次成功时乐得直跳,以为鸡犬升天近在眼前了。可转头不过一眯眼的功夫,什么梦想啊,都做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偷吃那家伙自己还有脸辩解:“我朋友以前在厨房,专爱做这面鱼儿,我追忆故人至此以为她本人回来,不敢亏负盛情……”
此时东方既白,她能看不清歪在灶下那么大一个桂枝?不问自取,段孺人说便就是偷!“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碗没卤子的干面鱼儿,怎么还吃不得了么?”小偷跟着就理直气壮,“我和我姐姐整理仓库——是曹文雀,仓曹辞官如今该她掌着库房钥匙——一整晚都没得歇。这点零头,算你们厨房的孝敬。我记得你的好,回头跟你们管事叙旧时再给你邀功啊!”这更是赤裸裸的威吓。桂枝当时很想不讲道理撕她个天昏地暗,可这是荣王府,她是兴明宫来的宫女,要夹着尾巴做人呢。反倒那不要连绵的小偷见她不发一言默默收拾了家伙又要忙碌,当下却好似过意不去,凑过来低声要给她交底:“得了吧,我知道你,佩江姐要你以后就在厨房。我有个姐妹从前就做你这样烧火工,犯了点错去了庄子里……我姐姐——曹文雀——答应了要接她回来的。所以你最好把这位置空出来。我想让你要么害怕要么生气,可你都不接茬,我就把话说敞亮些,你自己退位让贤,可好?”
她说自己叫瑜白,犯事离开的那位从前是协春苑的同僚,叫做琼光。桂枝客气套她几句话,她自己就将协春苑里那些同甘共苦的过往迫不及待说出来。桂枝听得莫名熟悉,不由又生出些伤悲。进了一趟皇宫,又来了一回王府,所见皆是别有用心的小人,什么时候她也能得一个这么热乎的朋友呢?瑜白或许……能算是个不错的开始?人嘛古道热肠,也是个能说明白话有脑子的。这不,她皱眉头瘪嘴刚一提小郡主那桩麻烦,当下瑜白就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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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真是国舅爷女儿,和从前咱们新丰郡主——你不知道,在你来之前——你从前在宫里,应该也知道另一位新丰郡主,第一位新丰郡主——有时候也爱吃那凉面鱼儿;如果她们算来是姐妹,口味大差不差的话……”
她倒是没有做过,那位远在他乡的朋友琼光也没那个能耐;不过沾光尝过点滋味道是多少还记得。“糖醋口,冰冰凉凉甜丝丝酸溜溜,总归不会错,小孩子哪不喜欢。你来帮我,咱两个臭皮匠,怎么也顶半个诸葛亮不是?”
不是臭皮匠。桂枝其后得胜归来,毫不含糊就要认她当师傅。瑜白和她差不多十四五的年纪,吓得直道折寿。就这样,主家稳了,朋友有了,生活总该蒸蒸日上吧……
却不过小半个月。镜子摔碎在脚底下,小郡主歇斯底里和孺人吵了架。“我讨厌那个姓刘的哥哥!母亲明明知道!他撒谎、他很凶,他说大话!他老说我没有他妹妹好看!他说我没有娘!我讨厌他讨厌他不想见到他!”桂枝记起来,县主宴前后曾有一个诨名叫刘大的孩子,是被曹文雀救了寄在王府上的,和小郡主形影不离不是玩得很好么?孺人也是这样想,所以听从县主吩咐,以玩伴为名把刘大从柳府抢出来毫无二话。谁知道小家伙一听这消息顿时翻了天,说什么都不肯再见刘大。可人男孩子这会儿已经在门外站着,眼眶立时也红。段孺人向外一看忙叫女儿噤声,又说什么礼貌呀规矩之类的。杨华干脆把她搂过来的手打落:
“母亲坏!母亲就是不相信我……我没有说谎没有说错!上次说我撒谎,我就是看见那个人刺那个兵哥哥我没胡说!我没有喜欢胡说八道,是母亲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你又不是我的娘!”
好家伙,这么一来佩江赶紧得上去调停了。桂枝手里端着厨房刚烤的小奶酥,想着哄哄小男孩进门去道个歉呢,杨华这会子眼尖看着了,尖叫着跑过来伸手就抢;还护着桂枝不许刘大触碰;到后来一屁股坐下地要桂枝抱她回家,她不要和所谓“母亲”陪姑姑去什么山里“修补身体”了。桂枝闻言一颤,回眸正对上孺人满目凶光。浸淫诗书礼教声名在外的贤妻良母,也只有被人“抢了孩子”,才终于露出尖牙利齿来,往后的报复自不必说。嬉笑怒骂满当当一个清辉院,转眼人去楼空就剩她和佩江两个。“现主要操持中书令千金同纪王的喜事,我从旁相助,故此不随主子出京。你就不要来添乱了。”不用烧水添茶,不用守着冰窖,清辉院没了小郡主没了活计,还要她做什么呢?
瑜白每两日偷偷摸摸赶来相告:“仪门后的莲花——上回姐姐放进去还有分出来的一些——好吉祥!有一朵小的快要开的,并蒂双生,对殿下和县主不知道多好意兆!你去仔细守着,花开了第一时间给泽远堂报过去。县主很容易哄开心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会亏待了你!”
桂枝对此却不以为然。她实在听瑜白说过了协春苑里太多故事。最清楚是那位翻身做了主子的贴身婢木棠。甚至有几晚断续的春梦里,她自己就是李木棠。因为嫉妒,所以了解。县主急功近利,近些日子本就扎在朝事繁忙里忙得脚不沾地。桃红的发带早不扎了,各样錾金的镶玉的步摇簪花据瑜白说也早都收拢在库房里。也只有荣王殿下,这几日看着还戴个茉莉花手串;据说终年不换的黑灰褐各样沉闷深色料子也统统锁起,换了湖蓝水碧各色薄纱衫子,再风一般卷过面前时桂枝都觉清爽好些。瑜白一力坚持让她邀功,她就在仪门后发呆,找机会勾刚进门的荣王殿下来。只可惜跟在一旁的陇安县主如她所料到底扫兴:“泽远堂的莲花都枯死了。这里的还开得很好……叫什么……复得返自然?”
“因为你近日不常在泽远堂,出出进进倒是门前沾光。”
荣王这么说,照看并蒂莲的功劳彻底就与桂枝无缘了。小姑娘垂头丧气,倒是风声自此传出去,全府上下都来看热闹。连带亲王府、亲王国和亲事府都有所耳闻,甚至那在亲事府卧床养伤的赵队正都晓得了这喜讯,只恨不能亲自一观。“听说他那屋子看守得紧!欸对!他上门找事遭了刺杀那日小郡主在泽远堂,孺人在,你也在吧!你可知道原委的。刺客总归是没捉着,又怕故技重施呢,人就给牢牢看起来,活像蹲号子,不知多憋闷!”临丹阙现下没人住着,四面减了许多灯火,瑜白扯她在远离坐着,抻懒腰又仰天长叹。不知为什么,即使看不清她面上神色,桂枝依旧为她那双眼睛所吸引。似乎善良璀璨,有什么别样的东西在其间闪烁,就像曾经她说起县主与殿下,又期冀宝华寺的法物能赐自己一段良缘。“……你亲眼见过了赵队正,你,没有……”吞吞吐吐,这妮子眼神愈加放肆,嘻嘻闹闹要在桂枝身上游走个遍!诓得后者忙折了领口,缩起身来像只鹌鹑。“不是我臆想。”她还郑重声明,“掬澄几个,偷摸去瞧了了——从前做帮主当山大王的人,自有一番草莽英雄的气度……可是那群死心眼亲事不能比!你可别说出去!王府不常见旁的男子,大家讨新鲜嘛……你跟我起誓,前往别跟佩江姐诨讲——别笑了!你跟我正经起誓!”
小主,
皇宫禁苑也有那禁军府衙,自然是奴婢不能涉足,连娘娘们也得敬而远之。瑜白说从前荣王府也似这般规矩森严,不过后来县主偶尔去,她文雀姐姐时常去,后来执仗亲事又新进一批,渐渐的就没人讳莫如深了。何况段孺人这么一去,县主又不太顾着细枝末节,王府上下人心浮动更是前所未有。上月底还说山南西道采访使具表回京,说起各州县献女入京之传统;和桂枝相熟几个丫鬟聊了好几夜男人不可信呢!转头来春心萌动,这又以为有趣?是真不怕自己个挨了糟蹋,或是哪日被外男瞧见,寻常做个人情就被给了去!桂枝初到王府那时候夜夜怕得要死,所以今儿反倒笑得放肆。达官贵人互赠婢子舞姬向来寻常,所幸荣王殿下是个真刀真枪要取缔娼门的——是否为此,王府的婢子胆儿更大,心思也更活络呢?开初她俩在这闲聊,后来闻声而至有六七人,就着并蒂莲各个有念头藏着,一双双脚在廊下翘起,快要蹦上月亮去呢!
隔几天看着段孺人没有半道折返迹象,佩江又为婚事分身乏术。小姑娘们笑起来更大方,传起闲话来也渐渐肆无忌惮。桂枝这晚去帮忙收拾协春苑西北一片荒芜菜畦,好家伙,那更像是到了什么田间地头人迹罕至之所,同辈七嘴八舌,简直什么话都敢说!“那赵队正,可是个正男人!我午后偷听他弟弟和县主讲话,他还惦记去年差点伤了殿下,说是痛哭流涕,就差要以死谢罪!县主说人各有志嘛当时也不怪他。人还在乎忠文公好好的葬礼给他搅了,现在挨刀子算是因果报应,不敢说一句冤枉!”
“男人只要志气在,出身草莽,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一旁连出力起锄地拎水的庶仆也跟话,“有真本事在身,哪怕是没名没气些,也总好过那有福没命享的!”这话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周遭听了一齐都笑。有丫头哭天喊地嚷起来,说换了自己,宁可嫁给那草莽洗衣做饭,也不肯嫁给个傻子做乳娘的。佩江成日地操持,那些金呀玉呀一箱箱地备下去,只怕还压不住中书令千金将来出嫁的眼泪哩!
瞧瞧,挤兑纪王,揶揄高门贵女,实在无法无天!桂枝耳朵纵然在这头热闹着,身子不自觉却偷偷往外有意要逃。她这姿势别扭,占去一大片地,其后险些把赶来凑热闹的湛紫绊一跤。“我才不是专门要来和你们搞闲!”理理衣裳,近身婢摆起谱来,“是县主说这块地以后要认真种起来,让我仔细来看着可别弄坏了!”当然回头一望,蹲下来混不过几句,揣着专门要来告知的大事她可就再忍不了了:“……就是说,你们心心念念那位赵队正,或许当真是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