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嘶顿，待命中。”对方的声音里甚至都听不出一丝轻蔑或讥讽。仍然是如此平淡而专业……这些形容词听得莓莓开始有些反胃了。

“出于对机组成员安全的考量，我必须在此强烈建议取消本次任务。”樱桃莓莓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任务五采用的构型完全未经验证，部分特征与先前废弃的某个设计相近。今天下午在友谊岬……”——喏，莓莓心想，她听到这种话总该会冒点火了吧——“……完成的风洞测试证实了接近音障时，顶部裸露的跳蚤推进器在各种飞行速度下都会受空气阻力影响，效率大幅下降且几乎无法控制。请答复，完毕。”

“休嘶顿，任务五呼叫，”茧茧答道，“此次飞行是我的决定，也在我授意下实施。责任由我承担。据我估计此次飞行任务能够安全并成功执行，你所提及的顾虑也已得到了充分考量。”

樱桃莓莓朝冯·布唠恩扫了一眼，对方却只是耸了耸肩。博士您可真会帮忙。

那……现在就该下决定了。我可以直接跟茧茧对峙，强迫我们之一作出让步。要是发生这种事的话这个太空计划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或者我也可以主动让步允许茧茧继续，也许会让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样的话不仅是太空计划肯定会完蛋，整个幻形灵族都有可能要一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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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任务控制室内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这只头上仍然戴着飞机飞行头盔，眼前罩着护目镜的粉色陆马身上。

“任务五收到了，”莓莓最后说道，“你……全体就绪可以发射。准备完成后启动第一级。”

“任务五收到准许发射，”茧茧答道，“稍等。”

而在眼下的这短短一刻，任务控制室内的生灵们终于见到茧茧有些动摇，缓缓深吸了几口气，又慢慢呼出，给自己做好发射的心理准备。

“谢谢，”住家这才压低声音朝樱桃莓莓说道，“可是我还以为你一进门就会取消整场发射呢。”

“我现在已经没法阻止她了，”莓莓答道，“要是我真那么干的话太空计划就完蛋了。我们离我们的目标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而且再说了，”她又跟上一句，“要是我和她现在位置对换一下的话，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会想要发射的，把危险抛在脑后。”她说着摇了摇头，“我倒希望自己能更理智点……”

接着引擎点火了——其实只有其中两台。两道烟柱托着这个丑八怪飞离发射台升入空中，速度比之前几次发射都要慢得多。不仅重量增加，莓莓心想，推力还减小了。这样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发射时只会产生略超过两倍重力的加速度。

火箭压低机头以四十五度角倾斜姿态爬升，谨慎调整着航向朝任务四此前错失的目标区域飞去。茧茧对飞船的操纵有几分笨拙，飞船本身也有大头掉到地平线以下的势头，不过这位幻形灵女王还是奋力把飞船姿态扳回了原定的理想角度……

……然而却并不在，莓莓默默注意到，理想的航迹上。

“顺向速度矢量过浅，”冯·布唠恩沉声分析道，“减小推力保持亚音速飞行……”

一千六百米高处，第一对跳蚤发动机耗尽燃料熄火了。茧茧没怎么停顿启动了剩下的三台引擎，飞船如飞镖在空中划过……

……开始朝下俯冲。

“推力太大了，”冯·布唠恩说道，“她就要到达音障了。她需要拉起机头。”

投影上还显示着飞船上的操纵装置当前使用的俯仰、偏航与滚转控制输入的具体示数。这时莓莓看了一眼，然后在她不断增长的恐慌中猛然注意到，俯仰以及偏航操纵都已经达到了最大杆量；茧茧为了能让火箭抬头，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全力把操纵装置扳到了极限……却还是没有成功。而且其实在投影上，莓莓还能清楚看到机头分明还在继续一点点往下冲。

导航球上显示的顺向指点标已经几乎飘到了蓝棕区域之间的分界线上。

“任务五，休嘶顿呼叫，”莓莓保持自己语速的同时还得刻意稳住声线，“阻力正在把你的机头往下拉。可以中止任务吗？”

“否，休嘶顿。”茧茧的回复语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无聊的意思。这绝对是在演戏。“我还能保持住姿态。不需要中止。”

而且，樱桃莓莓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现在想中止也根本办不到。如果在如此接近音速的情况下开伞的话，降落伞会被直接撕成碎片，更不用说引擎也没办法关车。

紧接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引擎倒是在两千三百多米的高度耗尽燃料关车了。而且茧茧的丑陋飞镖接下来的遭遇也和樱桃莓莓那次飞行一样，一头撞上音障的同时，失去了外部推力的它立马吃了苦头被打回原形，在大约两秒之内飞行速度就掉了一半。

这短短两秒钟之内，飞船又爬升了大约四米……接下来机头栽得更猛了，座舱大头朝下以极快速度坠向下方洋面。

“五号，休嘶顿，”樱桃莓莓立刻呼叫道，“降落伞指示绿灯，打开降落伞。”

茧茧此时却凝神紧盯着那头自己操纵装置上的什么东西，并没有回应。

“一千六百下降中，”冯·布唠恩又一次沉声道，“她必须在一千以上开伞，否则……”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投影上茧茧却只是伸蹄向着前方画面外的降落伞释放开关，悬而不决……

……在九百米处，她终于按下了开关。

五顶降落伞即刻放出。又过了如此漫长的几秒，飞船继续下落，降落伞拖在后头把飞船缓缓竖直拎起来，兜拢住路过的微风，接着在最后的最后，终于在两百七十米的高度完全展开。等到两百四十米时，刚刚还高达一百五十米每秒的下降速度已经回落到了再从容悠闲不过的五个半。

“休嘶顿，任务五呼叫，”茧茧不慌不忙汇报道，“进入勘测区不成功。很接近了，但是还不够近。待命准备溅落与转轮测试。”

樱桃莓莓关了自己的麦转头问道，“能浮起来吗？”

“五台空助推器？那当然浮得起来。”冯·布唠恩漫不经心答道，“不得不说，这趟飞行倒是给我启发了不少有关新系统的各种点子……”牛头怪的一只大手执笔，另一只攥着纸，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写下笔记。

投影画面上的火箭落了水，脱开了所有降落伞，然后立刻翻了个跟头侧身躺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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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会浮起来吗！”莓莓大惊失色。

“我可没说过会竖着立起来。”正忙着记笔记的冯·布唠恩连头都没抬一下。

“落水，”屏幕上的茧茧汇报道，“开始执行转轮火箭系统测试。”飞船座舱一端正开始没入水面以下时，连接舱体与引擎的长段外罩迸射出火星。飞船最后在水中完全翻了个底朝天稳定下来，火星也消失了。

投影画面上，茧茧半阖着眼向外望去，看样子是对自己倒垂向头盔顶部的鬓毛不怎么感冒，“测试步骤完成。”茧茧汇报道，“任务五收尾情况稳定，舱内无渗漏，等待回收。”等到这个时候，她的语气中才终于渐渐流露出一丝情绪：厌烦。“不着急。”

任务五报告

任务概要：飞越并观察新发射场地附近水下地形（先前任务遗留）；观察新式“转轮”液发浸没水下时的特性。

飞行员：茧茧

飞行时长：1分55秒

达到的最大飞行速度：319米/秒

达到的最大飞行高度：2384米

着陆处距离发射点：10.5千米

合同完成数：1个

成就：新陆上距离纪录

飞行任务评价：如果还需要证明跳蚤作为主要推进系统的无能与危险性的话，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莫过于此。我们离我们的目标降落区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除了飞行员没有送命以外，这整趟飞行中唯一算得上成功的部分，就只有转轮引擎的功能测试了。在我们拿到更好的引擎之前绝对不准再安排飞行了！

任务结论：失败

回收小组不得不为此从基地呼叫增援，几乎叫上了在场的每一只幻形灵。最终在他们来回奔波了二十一公里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这个玩意终于被运了回来安放在VAB库房一侧近旁的旱地上，摘下头盔的茧茧就站在飞船旁边，向世界宣示着自己那有目共睹的出色冷静与自制力。

樱桃莓莓迈出任务控制小屋时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克制，可尽管她在表面上可以给自己脸上戴好稍显愠恼的面具，步伐也调整得不紧不慢，在附近的每一只幻形灵都还是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她身上蒸腾而出的怒气。她一直等到自己接近到可以礼貌对话的距离才决定开口，“幻形灵女士先駪们，”她招呼道，“可以允许我和虫茧女王在私下里单独谈谈吗？”

作为马星上在情绪感知能力方面无出其右的物种，在场的幻形灵们听到的版本是：别挡道，不然我给你把头拧下来。于是他们二话不说纷纷作鸟兽散。

等到他们都走远听不见了，莓莓又开口道，“行。你是如愿以偿了。你要的任务飞完了。你还白白烧掉了五枚我们本来可以卖出去的跳蚤。更不用说你这回有整整四次都差点害死自己。”樱桃莓莓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线算起帐来，“由于你的设计几乎没给中央引擎留下任何散失多余热量的空间，由此导致的引擎过热可能会引起爆炸。”

旁边又加上了第二道线，“你的飞行姿态角使你在最终熄火时位于极危险的低空，导致你可能在有动力情况下或是在降落伞能够打开之前接触水面。”

接着还有第三道，“你在开伞之前等待的时间过长，这样就会存在它们来不及在溅落前打开减速的风险。”

之后的第四道线作为总结，“最后，采用的降落伞构型可能会互相缠绕，导致无法开伞，让你直接坠入下方水中。”

樱桃莓莓说完收回蹄子，抬头朝着茧茧怒目而视，“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要我来说，”茧茧的胜利者姿态依然毫无动摇，“我开创了新一项陆上距离纪录。这十千米标志着我们可以期待在不久的将来收到一张皇家天文学会寄来的支票。”她说着脸上还悄然微微一笑，“而要是当时能再给我十秒钟推力的话，这机头我是完全可以拉起来的。”

发言完毕之后，她径直从樱桃莓莓身旁走开了，“我要去行政楼里脱衣服了，”连头都没回一下，“这种事情我还是希望能留点隐私的。”

樱桃莓莓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啊！”她咆哮起来，“你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是个飞行员是吗？是这么一回事吗？那好，我告诉你，你是个飞行员好吧！”她在无能狂怒中以蹄抢地，“你可真踏马是个飞行员！别再拼命证明自己了行吗！”

茧茧的脚步停顿下来回应了一句，“我还真踏马是。”之后她又恢复了自己原先那平稳、冷静而镇定的步伐，魔力一把推开行政楼门，踏入移动板房内，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只有在大门紧锁，孤身被空空荡荡的办公桌包围时，她才肯让自己瘫软下来缓缓侧身翻倒在地。

几秒钟之后她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发起抖来。

门把响了几声。片刻过后一把钥匙塞进来开了锁，门也应声打开，“女王陛下，”进来的是住家，“我给您把任务后报表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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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地上的茧茧抬起头朝他凶残嘶叫起来。

“塞拉斯蒂娅……不对，露娜……浮士德在上……那我过会再回来！”门急忙咣当一声拍上，幻形灵翅膀不要命一般疯狂拍打的蜂鸣飞速远去，重归寂静。

一道绿光闪过，茧茧又把门锁上，重新沉浸到自己那早该发作的魂飞魄散之中。

脚注：

60、这当然瞒不过马哈顿本地马的法眼。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每一个没马认识的绿色劳工都是幻形灵，只有与你认识的小马相处时才能真正保证安全。这种想法却让某只冒名顶替某位从铁道工转业当上架子工，又不幸高估了自己的平衡本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小马而化名线工（Gandy Dancer）的幻形灵听了直发笑。这自然是好几年以前发生的事了，而凭借着自己不赖的运气，动过手脚的医疗档案，以及在这位已故小马的亲友面前装失忆，这么一套下来，竟然没有哪只小马能琢磨出这位已经狠狠摔过一次跟头的陆马却完全不怕以后再摔一次的胆量背后可能另有隐情——当然他自己开的一句玩笑除外：“大概是因为我完全不记得第一次吧。”

61、在樱桃莓莓看来，光是这一点都很勉强。根据她的说法，要是比她那架双翼机更重或者降落速度更快，就算磕破头都别想安稳降下来。她本来是横想竖想都想规定这一片场地只允许供她的直升机起降使用，可是空速实在是满足不了她的日常通勤需要。

62、要是天气晴朗的话实际工程本可以在三周之内完成，然而当地的区调气象管制宣布，管你这飞船要不要上天，她的安排都要照常推进，不然再过几星期他们就可以欣赏一场郁积已久的风雨刮起的美丽飓风。工程师们表明这些建筑能够抵御任何级别的飓风……然而他们并不敢当着眼墙（Eye Wall）的面说出这种话，就怕被她当作挑衅。

63、另一方面，他们也再三强调这毕竟是在跟海岸线上沼泽里的一块地打交道，这十八吨的承重哪怕是超出一毫克他们都绝对不敢打包票。

64、于是茧茧只好下令让双面去收取虫巢的信件。不管事情多小，能让这位请不走的钉子马访客派上点用场总归是好事。

65、或称“骚扰”（bug）。

66、不巧的是，同样不经用的往往还有驱动她飞机引擎的魔能。叫只幻形灵或者独角兽来给魔能电池重新充能可是件麻烦事，常常会导致她不得不在某处滞留上一天多，于是等她抵达虫巢-苹果鲁萨-休嘶顿环线上的下一站时已然落后的日程安排也就日趋恶化。

67、这家皮包公司名头里的“杂务”带来了不少意料之外的收入。苹果鲁萨身为一座发展势头正劲的边陲小镇，长期存在劳动资源短缺问题。尽管苹果鲁萨本地马仍然对幻形灵群体存在抵触情绪，可还是愿意雇他们当临时工的……而幻形灵一族虽然普遍缺乏独立思考能力，却也正因如此称得上是全马国最敬业的一批劳动力。于是这样一来回头客越来越多，大半个劳动队伍都在外打零工，现在就轮到狮鹫戈达德这边成天抱怨自己用工荒了。

68、只叹他这名字取得太巧；一离开发射台他就立刻大头朝下，驾着任务XL-1直直栽向一处陡峭岩壁，引爆了火箭助推器绽出一团极为壮观的火球与烟幕。身为龙族，他活了下来；身为一只小体型年轻龙，他没能安然无恙活下来；身为一只在某桩事上栽了跟头的龙，无论体型如何，他都活得非常非常不开心。

69、冯·布唠恩揭晓这项升级的当天，樱桃莓莓就一再坚持定下了这道标准程序。她实在是开够了不知多少回太空计划内领导会议，也受够了数不清的嗓门大比拼，不管说什么也要坚持确保任务控制与飞船之间的通信务必简明清晰。这就意味着频道无论是哪一头都有且只有一个声音；无论任务控制有什么话要说，都只能由发射台上那一位的后备飞行员负责转达。这件事上住家也站在她这一边，不过主要是为了保证这个责任不会落到他头上。

70、在加速力作用下明显扯得有点长，不过还是看得清的。

71、更不用说这种姿态还有一回把整整六只幻形灵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过说实话，当时他们的恐惧大半都源于那声雷霆万钧的狂暴战吼：“这就是个纸板盒子！”

72、巧合的是，这一说法恰恰也是幻形灵文化中最甜蜜的情话之一，可与“要是我俩暴露了的话我也许不会把你给卖了”，以及“我可不情愿仅仅为了升职就把你丢进茧里——虽然还是会这么干，可我事后也会感觉很难受”相提并论。在幻形灵圈子里那句简单直接的“我爱你”就从没流行起来过，主要原因是尽管幻形灵们也能感知到彼此之间的爱意，这种来源的情感却是无法食用的。

73、这种姿势是她母亲在许多年以前传授给她的。这个本领要学起来可不轻松；茧茧在幼虫时期本来其实是个挺开朗乐观的孩子，要等到她亲自执掌虫巢多年以后才真正吃透这种可以不怒自威传达出王者之尊的如此自怜自哀所需的深切失望。

74、相比往常的这种谎言，这句话里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茧茧真心感激住家对她的这种绝对忠诚——她接下来也正准备厚颜无耻地利用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她也很赏识住家的尽忠职守、工作热忱以及（在她的子民中极为罕见的）某种对自己能力边界的模糊认识。他承担这些职责时的表现出奇地好，茧茧也正要锦上添花，彻底将他的这种能力据为己用。

75、这也是他大受茧茧欣赏的另一品质——住家对她说的是她需要听到的话，而不是她想要听到的话。当然了，她往往要等到事后才会领情；通常她当面的反应都是火冒三丈。

76、近来在怪物、犯罪分子以及其余各界与马国几位最着名英雄对着干的反派之流间颇为流行的一句俚语，取代了原来那句老话“炸飞到塔塔洛斯去”。

77、即便在不遗余力的大手笔推销之下，仍有超过五十多台存放在马尔的摩市郊的某座库房内。要是让马尔的摩市民们搞清楚这间仓库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他们估计会集体施压把它定性为危房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