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目是迷瞪的,月亮化在井底。
哪怕此时、此刻,不敢告诉阿蛮,什么稍有触动,仍旧麻木不仁。他好像不在这里,做了月亮之上的幽灵。他又好似风化成沙,飘散在她的指缝里。藤架下青砖冰冷,枕上呼吸清凉。他翻过身去,轻轻放松了那缕头发,把手落在离她心窝很近的距离。是一个很短的夜。背后晨光起了,稀稀疏疏撇下来,他只是不舍得眨眼睛。
今儿还要去见秦秉正。南讨倭寇,终归他放心不下。这一晚肌肉松弛,也总得找个拳拳到肉的法子……可宿敌却使他失望。不似火拔支毕力大势沉,比不得二哥奸诈刁滑,甚至和几次三番的刺客相较都差着点舍生就义的决绝:秦秉正断了几根发白的胡子,跌倒的姿势狼狈落魄,昔年卫国公身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终究留在了雪城丰安。头颅低垂,认清了败者的命运;膝盖酸软,习惯了囚犯的定义。戚晋如何能不大失所望,转身立刻就要上奏皇帝另择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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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可满意?!”
和血沫阴恻恻冲出一口,是身后秦秉正冷笑。应声而来有偷袭一招快似一招:抓袖口,扯革带,提膝打腿,使臂如刀;脖颈后背腘窝三点一气呵成,戚晋并不能够完全躲避,争执间就扯烂部分衣襟。
“佯败求胜。卑鄙。”
抬手制止了抢步上前的鲁叔公,戚晋摆开架势,此刻正该好好斗上一斗!敌军不讲章法在先,这叫师出有名。甭管届时折条胳膊断个腿的,但求让脑袋嗡嗡作响,浑身血流如沸——要那种辛辣求生的意图再度燃起,还他生为野兽的狂妄,还他生为凡人的怯懦。耻辱、愤怒:一概多多益善;痛苦、悲伤:统统来者不拒!
秦秉正并没有再出手。枯长两指间已经宣告了这场较量的结局:夹着的半寸长一张纸卷,是原自封在戚晋袖口内侧、独属于小情侣的甜言蜜语。“……这个要收在手边,是羽毛翅膀,能飞很高……”他低眼一扫,刹那间竟怆然有泪。终于晓得忏悔?向险些被你杀死那丫头?可瞧仔细那一笔一划,坚实有力,分明是她茁壮成长的明证;哪怕腿脚不便,也自有心意相通密不可分的法子在。不提这双“翅膀”;正心口,戚晋且还藏着轮“太阳”哩!难怪他额前已微微发烫,头顶更徐徐冒了青烟,刹那间便被这大获全胜的滋味冲昏头脑:一个男人最价值连城的炫耀,不就是自己女孩毫无保留的爱意么?何况是对这么条落水狗。他几乎生出同情。曾坐罪流配,信国夫人不置一词;今戴罪立功,左卫将军有意夺权;却是昔日不共戴天一个荣王殿下,尽心竭力为其免去迎娶七长公主之苦。亲仇倒转旦夕之间,急不可耐他连忙要表述忠心:
“从前罪臣自大愚鲁,短视而狂妄,一切罪有应得!罪臣合该领受!却也因此!先父未能融汇贯通的,罪臣现俱已领受!一败涂地的将军,才能做思虑周全的元帅;一无所有的元帅,才能做奋起杀敌的将军!罪臣而今无路可退无家可回,但求破釜沉舟,焉有不胜之理?”
“你想去南海开疆扩土、安身立命。”戚晋了然,“你的功夫没有退步,也学了些兵不厌诈,说说还有什么,值得此行非你不可?”
“南海非同北关。”对面是以正色,“胡人为粮,东夷为财。燕贼多打家劫舍,倭寇则私贩贼运。利益不和,大打出手,罪臣看广州道采访使及各州县乡官历年所述,大概如此。罪臣忝掌右威卫三年,驻扎九原州府三年,查探大小案情,总理兵铁粮草,略有所得。”
说是放纵手下倒买倒卖还差不多。这条理由并不能使戚晋信服。
“战事输赢,要看人心向背。”秦秉正又道,“丰州有阖城宿仇,所谓众志成城。南海私贩本自各自为政,难免人心浮动。所以军队要坚,士兵要精,行进要稳。此三者舍秦家军,并无旁人。”
“左卫正在京郊操演。”
他闻言却笑:“卫国公从前便有进言,所谓京郊操演不痛不痒往往敷衍了事。先帝不以为然。殿下前次带上丰州的右卫也说年年整顿,殿下以为如何?府兵者,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北疆生死与他自家收成相较简直不值一提!怯阵者有意遁逃者不在少数罢,殿下那时艰难,罪臣一一看在眼中!终究不曾真刀真枪上过战场,凭几个花架子敷衍了事而已。”
戚晋冷冷指出:“右威卫曾经溃逃。”
秦秉正不为所动:“右威卫,并非尽是秦家军。”
“右威卫翊府左郎将蔡筑?”
“罪臣此次奉旨领兵,执掌乃是左御卫。”秦秉正道,“张大将军持节巡防黔中道至今未归,陛下趁机防患于未然之意,殿下,看得出罢?”
换而言之从一开始皇帝属意秦家从他手头抢夺兵权,这事儿根本就没有他抗拒的余地。秦秉正对面下拜,这好像就是宣示了忠心:“七长公主一事,还有陇安县主……罪臣自知有愧,罪臣记得,就是秦家军记得。如此,殿下,可准许么?”
他只求一样回报:那双偷来的翅膀,他不打算交还回去。
“信国夫人还等着你回府拜别……”
“听闻太后娘娘昨日启程离京休养,殿下您、不曾相送。”
“……无论如何,卫国公府仍旧是你的家。”
“那兴明宫呢?”秦秉正问,“有朝一日,殿下会回去么?”
靖温在此时受李木棠之邀赶来救援,戚晋适时便离开。不必告别,前路未卜,热腾腾的胸口,是有个小姑娘、不能再使她失望。亲王府历年公文案牍何在?至于三省六部三公九卿秉性能耐他自己能张口就来。阿蛮要与他并肩而立,何妨担心她的伤腿呢?大可长双翅膀,但听风声鹤唳!
他毕竟已叛离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