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文过饰非雀无声

四无丫头 君夕月 6493 字 3天前

皇帝且等着这敲诈勒索好时机哩。

“他如今离了正元殿太远,只知烽火戏诸侯,全忘了自己治下九鼎早岌岌可危了。”李木棠低头抄字时,就把“周公子九鼎,楚王问之”几字也落笔写在一旁,“……我是这几日足不出户,可我总有缘由的。他有什么?真病、假病?尚未可知吧,一味藏起来躲懒,哪管晋郎如何艰难,还言语敲打……没了张奉御,我便活不得了么?文雀姐姐便就是未婚先孕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撤了椅子,她当真扭头来问刘安:“前晚上去看老太尉,当真没应着什么不应该的吗?我不踏实。练字练得手抖,不全是手腕脱力的缘故,我心里,我总是烦躁!简直像、像真个进了夏天一样,看什么都乱糟糟的,恼烦得很!皇帝让赵彰代替魏典军操演左卫,就起了改换门庭的心思了。不止左卫,十六卫多的是信赖了晋郎了的,偏他还要拱手让出去,提那么多这样那样的建议!让谁不好,偏是时将军……魏典军是心腹,时将军也是同在边关出生入死过的,皇帝看来,不又是一个心腹么?这不是故作姿态,实则无伤大雅,耍心眼子吗?”

刘安未及接话,她自己忧心忡忡说下去。张公子从前就讲过,朝中武将以太尉朱家为尊,徒子徒孙无穷匮也,竟成一患。虽有卫国公及苏将军白手起家真刀真枪搏出了功名,到底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今看似天下大安,四海升平,遂有中书令等文臣以禁娼为名围剿御史台,意在朱家根系。“王公周公早亡,昭刚公与舒国公近又接连仙逝,所谓‘竟元五贤’,为今竟只余老太尉,难免独木难支。”刘安有此慨叹,正因亲眼见证了宣议殿来势汹汹意图夺权的文臣。审问朱兆石火枪屡造屡败是否有人昧了钱款,去信追问张奉龙南诏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为何长久视若无睹,当面逼问秦秉方其兄南下抗倭用心,万一他要趁机脱逃甚至更糟糕些再次“卖国求荣”?“青黄不接原来不止世家,朝中武将更胜。所以殿下不能不顾及太尉,不能不向陛下上书……”

“那也不用忙到现在,几天了没回家看过几眼吧。”

好像是这回病起势急,脑子烧得糊里糊涂,李木棠不知怎得就爱哭。院子里淹死一窝蚂蚁她要哭,湛紫打个喷嚏她要哭,听说赵彰受了不小责罚她要哭(还遥想到人创立兴龙帮时的万丈豪情,叫着“时也命也”悲从中来),当下想晋郎想得又得哭,还嫌丢人呢,趴桌子上直咬袖口。这时候刘安笨嘴拙舌急得自扇嘴巴,湛紫感同身受同样潸然有泪,凝碧心怀恻隐到底欲言又止……泽远堂士气低迷,简直要成为一座废墟。

可稍等。恍然劈入殿内的尖嗓子……你听那轻笑着的尾音:“自己酿的苦果,这就终于晓得酸涩了?”大步流星上得堂来的瘦高影儿……不是曹文雀,还能是哪处神兵?“早让你多读书!林林总总那么些闺怨,古往今来可没有写重的!妆成只是熏香坐,你还给我……压坏了、这上好的、还魂纸!”

李木棠趴桌子上不起,她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得出一张纸。看仔细了原来这丫头也不算浪费,练字用的还魂纸到底是废料所造,由得她糟蹋。“那也不能把眼泪全哭在上头,有辱斯文!”说罢这回上手掰得就得是那小脑袋,对着发红双眼、白惨惨脸面,且还有一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训诫等在后头哩。李木棠竟也乖顺,就由着她捏扁搓圆,一双杏仁眼水嫩嫩地直将她看住,很贪心似的,还瞧不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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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嗓子好了吗?昨天不是说,又出痱子,又上火疼喉咙的……”微肿更凸一双小鸡嘴一耷拉,接着还得哭她的晋郎,“他一张嘴我才知道,不知道哑了有多久,之前才说他肝火旺呢,成日地又不睡觉,大夏天闷在屋子里头还要穿那么一身……还怎么成日地去舌战群儒!他是不是厉害了严重了说不出话还是怎么也发热了不得了所以躲着不敢见……”

刘安在文雀身后找个位置躲起来。李木棠自觉低下头去,也不敢问了。

才是七月十四,多快呀,叱咤荣王府一号人物曹文雀这就王者归来。她业已回到自己惯常的行为逻辑里,正如同太阳又从云端露出来。协春苑还是她一个住着,至于纪王安顿去了哪里,那是归段孺人的烦恼,且不用她操心。卯正起床,洗漱、上香、练早功,按部就班;去厨房盯着煎一盅药,和桂枝谈天说地;简单冲口豆浆垫垫肚子,上泽远堂看看病患,撇嘴拧眉毛顺便把尖牙利齿全露出来;骂过了木棠发完了瘾,出门赏亲事典军一个笑脸;她的铺盖还在五味药庄,路程不远,她走过去。路边有卖莲蓬的,她买一朵,人家还送她朵小莲花。晚上回家时她就将其泡在仪门后的吉祥缸里,手一松,轻飘飘那涟漪便推远去。荣王府就少处湖泊,说来委实可惜。她这会儿有点想画出水中的月色,可不知道,该向谁求学呢?

“文雀、姐姐?”

有人等着她的。是瑜白。“放心!下次去五佛山……再去华山神庙,我替你求一份姻缘。很准,不出年内,包你找了如意郎君!”这可是她自己曾经拍胸脯保证。如今从五佛山修行回来,可算践约守诺了么?“那都、不要紧。成不成真的,凡夫俗子,哪里能知道呢。”旧日从前协春苑的近身婢近来也蹿了个,从临丹阙偷空跑出来站在门槛上,几乎追了文雀一般高;低了头又抿了笑,漾在夏风里又恍若那踩水玩的小丫鬟,竟撩拨文雀一颗慈母心,“只要、看到姐姐……桂枝都说了,呶……”

伸出藏在背后一双手,虎头虎脑竟是只小鞋子,或许还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纳的哩。“桂枝说你这样那样的忌口,我就知道准保是真的了。姐姐大喜,我知道有这么一天,礼是早备下了,你别嫌简单!说实话,我以前,倒我嫉妒姐姐你,真的。”见文雀愣怔不受,她将虎头小鞋一塞,自己羞赧起来,又当踮脚扭捏了,“县主……毕竟太高远,那样的际遇,可遇不可求。便是看着、沾着了,也只以为荣幸。可是姐姐你,你的幸福,是自己求来的。”她说着又拉了文雀的手,扭扭捏捏还要替别人说情:“姐姐,让我也沾沾喜气好不好。想当初,我和琼光。我们有约定好,一块儿择了佳偶嫁出去……”

文雀便了然:“那丫头上次多嘴多舌,被贬去了哪里?”她这么说,就是已经同意帮忙调人回来。看在瑜白眼中,俨然又是昭和堂姑姑端的威风不二,可得跳脚又来拥抱呢。赶巧泽远堂那边又在传,说是陇安县主指名道姓,要她代替了仓曹暂且去统管库房:嚯!当真大权在握,可不一样!连段孺人晚些时候都来亲自献宝:

“我要收拾收拾,准备侍奉太后娘娘出京修养。清淑院未免杂乱,且让华儿跟你这里住一两日罢。”

甚至在此之前,讲实话,曹文几乎都忘了这位孺人娘娘的存在了!在王府一番狂风暴雨里,这名正言顺的妾自寻一方天地,竟是早就成了外人了!她甚至开初都没想起来杨华是何时封了郡主,袭了小主子“新丰”之封号;更不记得佩江当日就是以人手欠缺为名,帮忙将皇帝赏给陇安县主的婢子抢了个干净哩!

如今领着个五岁的孩儿,同吃同住竟然省心。杨华本自早慧,更全无郡主的架子,从不用婢子近前照看;曹文雀便更没了戒心,全不知趁机仔细打量打量,看看这些个宫里出来的婢子可藏有皇帝眼线?左右她独霸协春苑,桑竹庭或泽远堂哪都不挨,从前那些谨小慎微……干脆全都扔了罢!可别说,连杨华这小大人不过与她呆了一晚上,竟就被惯出些肆无忌惮的野性。段孺人来送早膳时这丫头就在合欢树上挂着,甚至格外红光满面。“你会是个好母亲。”段孺人承认,自己都有些嫉妒,“做了母亲,所想的便只有让孩子安乐、健康……我的规矩太多,有些力不从心。你却很好。荆典军的孩子,我想,必定是更精力旺盛的。能有你做这个母亲,是他的幸运。”

“我这母亲不作数啦。”曹文雀笑称,“早就是孤家寡人。怎么就没听县主娘娘道喜,也没见典军老爷关怀?他俩——我知道,各自憋着气,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又小题大做:都记仇哩!”

“妹妹或者丈夫,到底都是别个。”段舍悲寻常应对,“结不结婚的,这日子总归都得自己过。再带上这么一团小肉球,是不是啊小华儿?”飞扑而来的杨华被她一把抱起,接着再顺手没有,这拖油瓶就被塞到文雀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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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师傅。”小家伙反应飞快,台词也接得顺溜,“你那个,药庄的师傅,是不是好长的白胡子,什么都懂?”

好嘛,这就赖了要和曹文雀一起上工去。说也奇怪呐,怎么带了个小孩儿在身边,连同整个街市忽而都热闹了?好像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家长里短,圆滚滚的月娃子哭声一重高过一重,两三岁的小萝卜头满地乱滚(天哪怎么真的会有这么一丁点儿小娃娃?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可低头一看居然这么小?),七八岁的赖皮猴上蹿下跳,十来岁的丫头帮着看铺面呢。曹文雀左弯右拐,被杨华牵着什么都像是新奇似的,着实耽误了不少功夫。等到了五味药庄正是午后酷热,前堂却空空荡荡着,怎么一点人气没有?

将杨华在一旁长椅上放下,柜台上还隔着张方子,戥子一旁隔着,药斗子还开着几格。像是抓药正到一半,忽而出了什么急事。曹文雀才要往后堂去寻,却又听外间闯进一人,影儿简直像是拍上柜台,粗气连带“郎中”的呼唤直往外喷:“郎中……郎中!” 那鬼样子不像是找人救命,倒活像当场要索命。曹文雀眼疾手快,先给人泡了些藿香通了嗓子眼,才听来人说自己先前遣家奴跑了三趟了,回回都说就去,可死活等不见人影。他娘子难产血崩现下正在鬼门关上,真真、这回等不起了哇!“我这就去,找我师傅……”曹文雀是想跳起来,弹出去,可她怎么走得这么慢?掀帘自后堂跑入,杨华什么时候自己跑开,此刻又为何冲自己频频摇头?

来不及了,后堂的哭声已经起了头。是师娘一嗓子直彻云霄,几乎贯碎了正午烈日。阳光粉粉碎洒下来,琳琅落了满柜台,她想起她认得柜台上那个方子的,是堕胎的药方。

今儿七月十五,她领着杨华,站立在自己师傅的死亡现场。往前,没接住某个想要堕胎的姑娘;往后,没救回某个将要生产的母亲。

但至少,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