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吐葩飓荣是女儿

四无丫头 君夕月 5760 字 4天前

小主,

当然,原话太冗长且尖刻,凝碧在第二句话位置就将人拉住了再往车架里一瞄,适可而止的提点这就通了气。她俩近身照顾县主至今三月余,最晓得李木棠别扭脾性:吃亏欲求不满,享福受之有愧;愤世嫉俗乃虚张声势,三省吾身倒永无止境;分明愁肠百结,强作笑口常开;哪怕疼痛难忍,还装满不在乎。别看近来待人接物何等落落大方,此刻就轿内,不知如何偷偷拭泪呢!怕死已经怕得好几晚辗转反侧梦中惊醒;再说愧对李攒红、有负暗娼妇,那可不得彻底断了活路!

是以此时此刻同凝碧围坐在泽远堂庭除,湛紫难免恍惚。上遮凉棚,旁熏冰缸,正那西风习习趁夜,泽远堂多摆了艾草三七,既无蚊虫,也无暑气,遣散婢仆伺候,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岂不快活?最是难得!李木棠膝间藏个手炉又多穿衣裳,傍了荣王甚至只管乐呵。湛紫给人满斟了雄黄酒。可瞧见她不但不痛定思痛,反倒巧舌如簧举杯庆功,乐得给自己开脱哩:

“终于有能耐有勇气犯错……我首先要喝一大口!”不由分说仰脖痛饮这叫个豪气干云!她还狠狠打个嗝。夹在碗中鲥鱼冷了,戚晋才喂给的黄米凉糕堵不住她的嘴,顺着这几日苦读猛攻的《三国志》陇安县主可有得夸夸其谈:“两军对垒先通姓名,旗鼓相当才亮兵器——要输个一塌糊涂、捅些通天的篓子,一定也需要天大的本事!就像、想要献城投降,就得先占山为王;除汉献帝外,旁人谁又输得起两汉百年基业?便是多智近妖如诸葛孔明也不敢说算无遗策,关公破五关斩六将不也落个败走麦城的下场……我反正不完全是吴下阿蒙,”斩钉截铁这还得一点头,“这就很难得!”

“好谋无断,非三军统帅。”戚晋应声道,“不如问问湛紫——”这贴身婢正偷空吃得欢,猝而得了叫名,手忙一颤,险些摔一块炙肉,“明儿你做侍中,有胆子裁决是非、发号施令么?”

凝碧嘴快,替她抢答:“湛紫今儿吃多了炙肉,火气重,明儿是个哑巴。”

“奴婢还不识字。”湛紫跟着胡编乱造。

“都一桌子吃饭,就不要说奴婢。”李木棠颇有些生气,“罚酒!快些!你也得罚。”她还给荣王喷酒气,“你说的和我说的是一样道理,不是新鲜借口,不作数。我说我如今做了县主,一自以为是就差点害苦小春那么些朋友,你要说、要说我这不算……”

小丫头炸了毛,晋郎自然得顺毛捋。其后实则顾不得吃酒,难免说了口干舌燥。总是错也不算错,实在太较真。“中书令为其女揽功我焉能不应?最初还是阿蛮神机妙算解我燃眉之急……”千发愿万保证,他滔滔不绝直至撤席斗巧,而后尽管缄口不言立刻全神贯注,到底颓势尽显回天乏术,“换了舅舅来,必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他如此对湛紫恐吓,又回头向李木棠说明,“……怎么,从前没和你提起?凡世间游戏,没有他不精不通……除开男女私情,吃喝玩乐他尽是行家里手。有本《时食记》——不仅亲自撰写,甚至还学了作画,为此废了好些头发……以及园林山石——府上以及行宫你见过,一砖一瓦都是他的手笔,御花园也有他指点,犹好太湖石和碧纱厨……”

针落碗底,这一局还是他输。

“今夜看来是我不学无术。”大叹其气的就换个人,“……自然,这般嗜好是不止舅舅一人。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金石把玩琴棋书画……各有各的志趣,各有各的本事。”想起什么似的,放了银针此人又作一本正经,“似中书令此番,治理庄户田产买卖佃农奴婢——也是独门学问。你没学得个中门道,技不如人,难道也要郁郁不乐么?”

“上次王姑娘就说到别家养了个戏班子。她原来也爱好骑马的,嫌天热近来作罢了。”李木棠恍然大悟,将他就拍了又拍,“所以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是我学艺不精,竟然还想急流勇退……不是白做了县主,是没做够县主,反倒应该变本加厉……!这个词用得是不是不太对?”

当着湛紫同凝碧的面,戚晋就将这小丫头怀里一藏,低头还说了些什么,小媳妇似的怪可怜,似乎是讨要奖赏,将自己的烦心事也拿来号丧。陇安县主多半是喝多了酒,才不学他长篇大论,提嗓子只管将人笑话:

“做不做得成皇帝……我看不要紧,只要你呀作弊的本事一直有这么高超!”

正闷头追赶湛紫进度一个亲事典军便得意。湛紫听他清嗓:颇为刻意,很有节奏;每哼一声,便穿一孔;须臾之间,九针齐过,同掷水面之上,其影如莲花,散动似云,巧然天成,将湛紫勤能补拙的本事这是杀了个七进七出。看他席间吃多了酒,末了还来振臂高呼:“散兵游勇,不堪一击!”偏头且向荣王挑衅,原来不是替人从军!盯直了重瞳有人更加义愤填膺:

“好大胆的贼徒!鹰目、鸮爪,穿针投巧,本自手到擒来!谁许你下场招摇?”他甚至拍桌子又将水盆掀翻,“不作数,不作数!自古美人惜英雄,却不见美人来惜巧七娘!丢人现眼……还不立时退下!”

小主,

凝碧目瞪口呆,只可惜文雀姐姐今日缺席。否则不甘示弱必定听得她骂回去:“有人自己多长只眼睛,倒竟然不算作弊!”陇安县主其后唯有做了和事佬,此间吵吵嚷嚷却一时不能止休……湛紫多爱看那样热闹!她才不像凝碧多谨言慎行,更学不来县主克己复礼,本就是个活泼丫头,当下只惦念着飞快重取了水来争个头名,哪管得着亲事典军后来心不在焉所为何事,更记不起来问文雀姐姐负气出走如今身在何处……她只晓得拔得头筹后自己一切顺遂,见多识广其后有得她乐:

就七月初八,她甚至上了宣议殿去。原来荣王殿下存的是这样心思,让县主改扮男装躲去屏风后头,亲身听一番朝中你来我往众臣如何思量。“我连四书五经都没吃透……今天停下来一知半解……可是总觉得有人插科打诨,还有人专说废话……”别说县主,湛紫都偷偷点头!

“确乎不假。”荣王更是郑重,“所以这回总信了我,你此前的决定并非昏聩,往后更无需怯战——我们阿蛮,不日舌战群儒也准绰绰有余!”

陇安县主至此不止偷摸往宣议殿观战,对于攀结高门显贵更是乐此不疲;连带宫闱禁地,她也三番五次走了熟络:用一只雪白鹦鹉当了馨贵妃座上宾那是不够,鼓掌喝彩还讨了习武练剑皇贵妃娘娘欢心。仿佛自七夕后半夜烧了那四轮车,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一双追名逐利的腿脚。她甚至修仙得道长出另一张面孔,以至冲破县主桎梏,一度再成为奴婢。她为此得意洋洋:须知穷困潦倒一餐饭,远胜王孙贵族万贯财。你且就看湛紫有心追蝴蝶望云彩,却不见林御女如何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呢。

“您在讲大话。”湛紫乐得将她拆穿,“从露华殿到令熙宫您从来都绕着偏殿走,林御女和贞才人您哪个都不敢去见。”

“但是我知道……因为我知道。”李木棠犟嘴,“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怕去继续给她做奴婢。我总要去继续做奴婢……很有益处……我一准要去见她们的……我跟你说,不如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我怕什么呢?”

她至少不怕梦里,漫天遮蔽视线的狮子草将枕畔没有面目的小春吞噬环绕;不怕梦里闯入南山无穷的触手,扭曲、挣扎,将冰冷的雨滴化作箭矢,向四无丫头集结冲锋……何妨地底有幽灵在她耳畔私语:将陇安县主的假面还回,做回你分文不值的奴婢;不在乎耳畔有徐弥湘低吟:“……良美人、如今是林御女,她只想让我带口信,问你安否?”又闻李攒红悲叹:“内宫林御女失子,连累孟采女自戕,柳宝林受责,慧才人悲愤不平,陛下却出宫别走……我所能救,不过沧海一粟,弱水三千,弱水三千啊……”又何必计较手中钱氏作为生母的求救信又是何种说头?必定字字泣血,干脆省得拆看!她既然茕茕孑立,一意抵抗至今,那便是丰功伟绩,怕什么神形俱灭?!

她的生娘,也是难产没了的。

晋郎曾经说……他说了更多例子。那时候她晓得些什么呢?女子生产,从不是什么喜事,却似乎天经地义有了年头。就今年七夕节,不知要有多少五生盆被种起。环绕着李木棠,一夜之间,更仿佛人人都有了喜讯。“可那些都不是喜讯。”她终于知道,就像眼下正发生着的日子,并没有从前在三福堂想象的那样金光熠熠。“比起纪王妃李攒红,我还是一样的糊涂;弥湘说我病脱了相;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我所见的也不过九牛一毛……我不敢来见你,我是这样胆小。”

“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林怀思会对面苦笑,“你做了主子,如今换到我来做这四无丫头,自然的……”

到这时候,李木棠舔下唇,毫不吝啬会告诉她:“我还是要死的。”

多么云淡风轻几个字,滑溜溜鱼儿般,就从清晨金灿灿的光芒里脱口,砸在死水溅一圈烂泥。湛紫向后一跳,她却隐约含笑。这日去了钗鬟兰佩,搭手往令熙宫送了顿午膳,泥腿子甚至想迈进宁泰宫正殿东席。她需要来这里做一回奴婢,在她晕头转向最心力憔悴之际。她需要高高在上再去同情,不计前嫌再去亲近:太后神思不清,有日子以为自己还是皇后,非要住到宁泰宫里等元婴散学归来。所幸陛下不在宫中,长此以往却非良策,总算今儿如御女劝动,大约也心往翠微宫,不日便将起驾。“今日请县主前去,请县主伴驾,请县主、将殿下带去给娘娘……”

牵线搭桥促成母子团聚,重做奴婢远离党争风云?百年难遇之良机,李木棠如何不心向往之,立刻辞别了林怀思,一步三哆嗦也得自投罗网去。此时天色正早,头顶热辣辣烧着朝霞,耳畔轻飘飘晃着花钗,她的影子化作雏鹰,振翅还飞过宫墙哩!

一跃飞离皇城,一跃怒冲九霄;长安嫌小,五佛山渺,只管扶摇而上,谁注意何方野狗争食,正今早要刨出一具尸首:

死者是旧相识,那卢家的少镖头。

卢正前紧攥着的拳头里,死死捏着半只草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