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敢看。”湛紫坐在台阶边蜷起腿来,“李姑娘多半要旧病复发,来了好多的大夫哇!殿下指不准要怎么伤心……如果不是他,换了别家的主子,我们几个,大概、都是要一起掉脑袋的。可是李姑娘给我放假,殿下给你们放假……”
“这就是古怪之处。”小邵说,“殿下招呼时总像心不在焉,末了问到我二人的伤,昌琳还没哭够——说来丢人——殿下竟也怔了有些时候;随后那神情不像是生气,反倒……竟有几分嫉妒?”
湛紫就站起身来。
“左右已经许了假了,去哪里不都是我们的自由。我不要在这里坐以待毙,我要去朝闻院里,那么多郎中,随便捉哪个来问……”
“我去。”小邵捂了脑袋道,“我得求医问药,也比你灵巧。昌琳我方才送出了门,总担心他要绕回来或者不肯回家去。请你——如果可以的话,像守护我那样,也慰藉他的无可奈何罢。他会感激涕零。朝闻院那儿无论有什么新消息……我都会来找你。”
他们带着一种侍从于人的、六神无主的冷静,简简单单在此分了手。时已头更。偌大一个荣王府依旧泡在那不眠不休的黄河里,翻涌着、凄冷的,却居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往前无数的日子,悲辛和眼泪在此交错叠加,就生出个窟窿,吞没时光、话语、理智乃至情感——
唯有无能者,在此良久伫立。
荆风不敢跨进这道门槛,唯恐无以向文雀交代;凝碧不肯退出这道门槛,哪怕一张小脸依然骇得煞白;无数的郎中拥挤在门槛内外,捻须、摇头,说出些大差不差的判断——总之躺在那处是具尸体——即便不是眼下,左右死期不远——而且,还是惨不忍睹的那种。“才十四岁的娃娃呀……”“……真真作孽……”“这才长好了的腿脚,多可惜呀……”“……是狗血、污浊……沾此不干不净之物,淫邪侵体,还得狠狠发几轮热哇……”“……现在最怕额上这一记,若是里面出了血,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谁都说不好……”似这般,他们呼气,他们哈气,层层团团的迷雾不怀好意。大约他的阿蛮要撕裂了,零零散散地,再聚不回来。这么想是否有些好笑?活蹦乱跳那么大一个人儿,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死了,怎么轻飘飘的就能不见了?难道不是太过荒唐吗?所以他看着她,他这该死的重瞳,为什么不肯模糊稍许?她的前额是残破的,她的眼睛是残破的,她的肩臂她的双手她的胸背她的腰腿……是岁月无情的痕迹,在此凝聚累积。他看着丰安县衙里的她,看着监义院里的她,看着林府柴房里的她。不是提笔书写,一横一捺这样简单的描述。她具有形状,兼备温度,肉体和骨头这样横陈眼前,然后刀子要用力按下去,划开肌肤,再渗出血。哪怕作为凌虐,十数年如一日也得是持之以恒的功夫;命运作为刽子手,说来也很不容易吧。要撕扯开这么一副躯体,再去啃食她青春的光华与活力……她的魂魄又是如何千疮百孔的模样?他不肯看,不肯听。
所以实话实说:小邵的伤口,童昌琳的伤口,他很羡慕。虽然不多,不深,但聊胜于无;又是竭尽全力的证明,是在她身畔,不离不弃的证明。可等到他自己把手骨打折(其实很简单,墙壁床沿随便招呼,不过愤懑无力时随性为之,甚至称不上故意),却又觉得太过九牛一毛,根本不能作数了。佛堂其后就点着香,得向什么概念——具象的、虚无的、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随便什么去陈述、去乞求。看啊,日子本来是很愉快的:阿蛮追着他跑出跑进,不过是大前天的事儿;前日去范府吊唁,她甚至还是自个儿跳下马车的呢。为什么说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为什么说她气血两亏,本就命不久矣?江奉御不曾这样无理取闹过,张奉御为什么突然改口,江湖郎中又凭什么众口一词?长安城还有医生,长安之外还有神医。有人明儿一早就出发,往宋城老家去请江奉御重新出山;还有往北去找虚补骨的,往东去求仙问药的……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呢?他不用等着他们救火,阿蛮很快就醒来。她会眨巴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笑嘻嘻告诉他:不用杞人忧天啦,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能有什么大事?我毕竟这样年轻呢!或许眼下不过是一场梦魇——他做这样的噩梦实在不算少了;至少有四五次,阿蛮甚至在梦中被火拔支毕撕了吃去。可是眼一睁,不又是晴空朗照一个大好春日?阿蛮还会将他笑话,说他才胆小如鼠,活该当那“四无丫头”。阿蛮就在他面前,去问问她的高见呢,求求她庇护。即便他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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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任阿蛮只身在外;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事情演变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当真不可饶恕。他甚至把其他事儿也都办砸了。和姐姐分道扬镳,和姓秦的打上一架,甚至连母亲——他竟然,当时也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家搞得天翻地覆,还是没能从这样天翻地覆的家里救出一个阿蛮。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拿上公堂,雍州牧要判个斩立决的。所以他很诚恳地认为自己该当死掉,恰巧一旁又放着那把金贴银匕首。荆风没有阻止他,凝碧更顾及不到他,只不过那匕首旁放了一捧碎掉的龙纹玉佩;匕首掉落,他的膝盖降落——仅仅是,连裁决了断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失去得干净。
谁来救救她?他问。
谁来救救他?
他要阿蛮醒来,他要李木棠活着:带着那狼牙的胜利记号,活得风风火火。阿蛮的灵魂猝不及防,“玎玲”一下都滑到他脑海里来。春风袅袅,柳梢儿轻晃,漫过石涧的雪水下,明晃晃是热火沸反盈天——
头一件,她的心思,戚晋知道该是愤恨。这时候他才听见左司马不厌其烦已在身畔唤了许久,反复重复了一晚的提点的确是醍醐灌顶:眼下最要紧事,说到底得去复仇。可他怎么敢听这个话?赤裸裸岂非母亲在嘲弄?“你不会再见到她了。”母亲是这么说过。今晚那是场鸿门宴,他本就不该去。“可姑娘是在半路出的事。”凝碧撑着累塌了的眼皮抢白,“是一家饭庄的鞭炮架塌了,落在近处惊了马……”
恍然间,韩告递过来那物件便价值千金,连带那几句告诫也显出非凡的意义来。亲王府业已发现:“康旺饭庄”的老板当夜就收拾包袱跑没了影;连带被雇来庆祝开业的秧歌队——十五六人呢,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临时雇来的伙计们各个一无所知;那满街满巷的旁观者呢,自然更不肯出面作证。那日驾马的是童昌琳,走的是最寻常的大路;金吾卫的确是在近处巡街,闻风而至——赵老二不会说谎;镖师们则是被韩告托人请来,韩告自己置身事外,也提供不了更多情报。追查至此陷入僵局,赵、段、朱、李:任谁的手笔都不稀奇。戚晋第二日亲自往郑府拜谒,始料未及是昌王竟然也在,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猜到来意:
“昨儿街上闹成那样,想不知道都难。你那位相好人在何处?大理寺卿秉公执法,难道荣王不仅不交人,反倒要兴师问罪么?”
“臣当日在京兆府代行执掌,既闻宣清长公主一案有人犯露面,焉有不一探究竟之理?”郑邑附和着挺起胸脯来,端的刚正不阿,“谁都知道,和亲燕国的是先帝之女襄安公主。宣清长公主无故失踪,案宗未销,请恕臣、无从徇私舞弊。”
瞧他那俩得意洋洋的小胡须,实在令人恶心!戚晋就站在原地,不肯再进半步,声音不由压低,多半已是虎啸狼吼:“宣清的贴身婢,是木棠;不是李木棠。手实上记录分明,李木棠,和宣清没有干系,与宣清失踪更无瓜葛。此案稍后便销,不劳大理寺卿惦记。昨日街中又是何事,竟让七皇叔如斯挂心?”
昌王不假思索,已晓得他为了那李木棠名声,要一口否认到底。别说那在场人人都知道出丑的是谁,对面只管咬死“错认”;再说昨夜急招入府那许多郎中,便是“她有伤在身,伤势起伏难免,谁能奈何”。不紧不慢扯着胡话,重瞳的眸子却始终将郑邑看定。若不是人官阶在身,为幕后主使之人名姓只怕逃不了严刑拷打。难怪两撇胡子耷拉了,胖肚皮也不由得往后一藏。明面上交锋到此为止,他还有别的数家要对峙;再等到这晚夜深人静,亲事典军往哪里钻,使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技俩,那就是昌王所不能控制。所以他今日专程在此恭候,未免惊涛骇浪,得将丑话说在先头:
“一定要找一只替罪羊,洗脱你母亲的罪过么?”
身为先帝七弟,太和宣献皇后之子,他不屑于揭穿昨夜太后违制出宫的过失。“当然,大事化小也未尝不可。只要荣王,愿意。”
他还要回护自己的母亲吗?哪怕母亲明白坦露了杀心,如此疑心查证别家,莫不是已存了私心袒护之意?阿蛮业已受害,难道他还不肯放过仅有的血亲?他知道,他逃避,他冠冕堂皇说着复仇,风风火火冲到郑府来,却照见一面镜子:两点胡须的郑邑,如何就不与他相同的丑陋模样。可惜在这大梁的朝堂,越是心思龌龊的,反倒越要扶摇直上——一封代掌侍中职的圣旨随即发至荣王府;甚至连那兴明宫内,太后都再滋润没有。新人初三入宫,阖宫大小事务被皇帝拱手相让,油水权威相辅相成,一时又是风头无两。哪怕苏家千请万求过了,吴萃雨送回家中,皇贵妃出得审身堂来,凤印金令依旧是牢牢收在太后手中。无从发号施令,哪怕皇贵妃,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宫嫔,甚至连军师都做不成,她已有许多疑惑不明白。比如为何要拿侍中一职给荣王如虎添翼——皇帝解释说心疼兄长,毕竟人母子失和、李木棠又危在旦夕,实在很不容易;再比如为何放任那满城风雨叫嚣着燕人藏有奸细——“自然是要突黜里适可而止,少上我大梁官邸私宅里投机钻营”。这些解释到底没有照面告诉苏以慈,后者是她自己想通,前者是时间给出答案:新官上任,侍中一把火先参大理寺卿郑邑包庇族弟命案、侵吞良田、乡宅僭越五大罪状;御史大夫周庵受命稽核后,第二把火又烧向华阴,放吏归田的新政办得又快又利索,范家门生故吏甚至来不及质疑;再扭脸,第三把火照着,他要堂而皇之扶个没根没基的云岩代县令来做华州刺史;顺带脚还将布方之死乃至夏州冲府疑云公之于众,自己道事了拂衣去,十来日称病不朝。大火一时烧遍朝堂物议,苏以慈在后宫也有所耳闻。于是她便知道,无论称职与否,这侍中之职,原来本就是块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