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都说:
“确实。”
画面的左上方,在地球的下头,一艘物资飞船正在移动。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座环形山,环形山突起的悬崖上站着几个看不清的小人,好像在俯瞰建造中的第一前线。
“那群人一半是月球五十年计划历代元勋,一半是第一前线的高级工程师。”
画卷中,辽阔的月球原野像是死去的荒野。据说阿姆斯特丹在荒野上留下的脚印存在了一百多年。环形山的科学家们在画幅中只占据了很小一部分,他们的表情太细微看不清。
尽管画卷所描述的应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事件,但李明都却感觉到作了这幅画或者拍下这幅照片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年轻人接着说:
“其实老人们在这时候大多已经没力气登上月球了。乘坐火箭,飞上明月对他们的身体是一种可怕的负担。”
“这画是虚构的?”
“这幅画是虚构的,但它描述的事件是真的!”
年轻人说:
“元勋们的遗体没有入土为安……他们的大脑在冷冻中被永久保存。从一千年前,尸体就被叫做人类的财富。在代人技术迭代到第三次,也就是综合人格技术成为现实后,它有一个争论不休的副产品。”
李明都似有明悟。
“人格的重生。”
年轻人道出:
“平等学派说‘人’的‘人格’的差异是有限的,因此‘人’这一存在其实也是有限的。每个人格有不同的参数,经由参数的调整,大约可以确定存在约一千亿种人格,也就是一千亿个人类,其他的情感再多,只不过是这一千亿种人格的重复。他们还说一千亿太多,两百种人格差不多已经可以涵盖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自由学派认为‘人’的‘人格’是无限的,因为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
“为什么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人就是无限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环境无穷多,成长和记忆也都会无穷多吧。”年轻人说,“不过委员会确实通过了决议,使用遗体人格,让他们从代人的世界里抵达现实。没人知道这算什么,好在它很快被取消了,只留下了两个痕迹。一个就是这幅画所代表的故事,画原是假的,但故事在后来成真了,那么画还是假的吗?我记得画里的人从没到达过斯匹次卑尔根山脉,不过确实登上了月球。他们不是长这个样子,而是瘦长的机器体。”
“另一个呢?”
“是一句话。”
“在被销毁前,总工程师说,自然不关心人是什么,不过自然会知道人类到达了什么地方。我仍然很高兴,能看到一艘飞船从地球开向月球,就像是五百年前,载着人的帆船从旧大陆开向了新大陆。”
画卷仍在,小人们映照在一种黯淡的微光中。
里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只点缀着些许繁星。融化的月壤,在模具中缓缓流动的样子,像是一条涓涓的溪流,它从地球发源,流向了月球的未来。
两个人站在画卷的前头,默然不语。画卷摆放在空间站中的一个房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装饰。古楚爬上了空间站的顶端,在这风吹起的最高空寻找精怪,云朵在它的身边激烈地排流。
李明都觉得这话格外耳熟:
“虞国登月工程的总工程师?”
“是他。没想到哥,你也知道。我在想他应该是觉得他自己是假的,但这事情本身不重要。”
年轻人看上去有些哀伤。
“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会怀疑我是真,还是假?”
“很哲学的话题。”李明都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想过,也不去思索。”
“被叫做哲学的问题,随着人类科学的进步,都一一变成了现实中的人所需要思考的苦。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李明都当然不知道,他只做了按时间顺序的剪切粘贴,甚至连冬眠舱是否有读取的可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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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年轻人根本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哥,你能认出我,找到我,我感到非常惊讶。”
他站在画前,就像站在神明前方的修女。
“为什么?”
李明都平静地问道。
“哥,这是因为我原来的身体已经得癌症死亡了。”月球大地前的年轻人慢慢地转过头,寂寂地说道,“现在用的身体也是个代人体。”
“原来如此。”李明都说,“我对盒子不了解。”
下次会更谨慎的。
“在人格复生实验中,因为一次操作失误,我的一半记忆剪切成了其他人,而其他人的一半记忆剪切成了我。我用的是标准化的身体,人格的形成则来源于两个人。从此我只用代号称呼自己。你说,哥……我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呢?在醒过来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年轻人低垂着自己的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轻微的血晕。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动着。那时候,他有种不清醒的感觉,在某种期待中沉默着。
李明都看出了他的焦急,却不再关注他的话语,指着他咕咕叫的肚子说:
“你好像饿慌了。”
“饿……对,是饿了!”在瞬间的察觉与震颤后,饥馑的感觉一下子收紧了腹部。他笑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饿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我都快忘了……原来是这样的……”
李明都继续问道:
“你有发现什么吃的吗?不然我们还得找。”
“对,是的找。”
年轻人晃晃悠悠地转过头来,指了指正对壁画的正方形容器,自豪地说道:
“有一点收获。”
容器很大,放得下两三个人,高度高过了李明都的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容器前,透过玻璃,看到里面肉色的絮状结构。先前紧张的气氛好像已经无人记得。
“这是体外干细胞。未来人应该是用它作代人人体修补的。”他说,“不过口感应该很差。”
李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肉就是细胞组织。干细胞自然也是一种肉,一种营养比较单调的肉。
“听上去像是吃人。”
“你想多啦!哥,别说干细胞的保健品早五百年就在卖了……不如担心下这种干细胞基因到底调整了多少次……”
“进了胃酸就都一样了。”
李明都想直接打破玻璃,不过年轻人找到了机器的机械开关。作为培养皿,是可以调节温度的,它的最高温度超过了水的沸点。
其他房间有水池。废水可以直接导入舱体,按年轻人的推测,舱体内部的液体会自动进行循环,以时时维新。至于碗筷也简单,从机器里拆出非有毒金属针,还有有弧度的盖子,也就可以用了。
李明都忙活起来,先是滤去培养皿中的营养液,然后加水加热,再洗滤,去除残余的化学营养液。年轻人还恶趣味的找来根金属杆子,往里面搅拌,如此反复,等焯得差不多了,就煮成了一锅没有调料的纯肉汤。
“好了,可以吃了。”
李明都说。
至于年轻人,他已经流下了口水。
在最先进的空间站里,两个现代人就像原始人一样你一口我一口,皆不言语,只有大快朵颐的声音,偶尔相看一眼,看到对面的吃相,便哈哈大笑起来。满室飘香,白茫茫的蒸气一直腾到穹顶,经久不散。
李明都还好,年轻人吃到肚子发胀,平躺在有毯子的地板上,一动也不想动了。灯光在水蒸气中朦胧摇曳,飘忽的阴影在人们的面庞上闪动。
画卷里的人在看月球上的基地,年轻人在看画卷里的人,李明都在看门外,机器身在柜子间徘徊,心想得挑个更好的目标。
新风从藏在天花板纹理的缝隙中吹了出来,蒸汽消散了,不一会儿,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脸上。
这时,他们终于想到该谈点接下来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愣了好久,他的思维似乎浸润在回忆中了,想要在记忆中寻找一点东西对他变得困难:
“我已经无名无姓很久,后来有个人给我取了个代号,叫做参同。”
“他是谁?”
李明都无心一问。
年轻人回答了:
“他也没有名字,人们一般叫他医生。”
他转过头来,目光奇异地盯着他。
“参同吗?我知道了。”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参同摇了摇头,他生涩地道了声哥,然后反问道,“哥,你呢?”
“我……”
在那瞬间,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短暂的又漫长的成为不定型的日子。又一次,栀子问他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说自己不知道,自恃人类的学识,编了个谎言,说自己想看星星和月亮。结果栀子把它抱起来,顺着不定型的建筑一下子就到达了地面,还见到了罕见的太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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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同惊讶地看到李明都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眉毛放松了,他已经上了点年纪,但身体仍然很坚实,乌黑的眼珠凝视着上方的灯光,端庄的五官有着前所未有的威严的棱角。
那时候,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无比艰难。
到了现在,路仍然很多,但想走的已经只剩下一条。
“我会离开这里。”
他说。
“在离开前,我需要很多‘可信’的人帮我一个忙。”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青星正迎来又一天的夕阳。它仍然处在距离地球较远的地方。地球依旧是青星一轮高不可攀的明月,而无上明星也依旧在地球的轨道上漂浮着。
地球迎着阳光,无上明星便被照亮了一个尖角。
于是在过去未来数千万年间,从地球来看,它比启明星还要明亮。
离它被钢星人和李明都带到太空已经过了十多亿年的时间了,它仍然没有动作,始终在这空中冷静地、淡漠地旋转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球的主人已经几度变换,海洋被火焰融穿,冰川蔓延到赤道又消失到无影无踪,雨水从永无止境到再不落下,它自己……却好像从未变化过。
对于短暂的生命而言,超过千年不变的东西便是永恒。
但知晓历史的人知道,那仍是一个谎言。
没有东西会永远如此。
他向自己许诺,一定要把它摘下。